“當今大學生――真笨!”這是蘭子君在三流大學刮到的最真的話。
那年夏天過分的熱,蘭老太太為孫子送行,趴跪在圣靈耶和華十字之下,也沒見涼從心生,汗流依舊蛆蟲般順著臉頰爬進衣籠里。圣主耶穌也喝冰咖啡納涼去了,顧不得這虔誠信徒。畫個十字保佑她,阿門。冬天過分的冷,沈文欣破天荒的凍了手腳,向蘭錦程邀疼愛,又不忘抹幾滴淚,表示他想念兒子的心切。“子軒不經(jīng)風,怕是要感冒。子君手涼,不知道記不記得戴手套?!碧m子君在千里之外的太陽城正向Mr?羅斯抱怨道:“我媽沒給我遺傳下什么好東西,就剩這凍瘡?!碧m子君一層一層撕掉凍瘡結(jié)下的血痂,像揭枯樹皮一樣,終于留下一朵牡丹疤。春秋倒是宜人,正常氣候?;ㄩ_春暖,草長鶯飛,交情談愛,百獸。蘭鴻儒冬出來出來舒活筋骨,看見蘭鎮(zhèn)官路上一群圍觀兩只的狗,心中道:“這些人糊涂,不學無術。不雅,不雅。”拂袖轉(zhuǎn)身繞道離開。由低到高,達爾文的物種起源論沒把兩條腿的獸剔除,那兩只蘭鎮(zhèn)的狗一晌貪歡,各走一邊。皮實了情的蘭子軒,荒唐不過摘一朵花,與那眉眼女人一笑起清晨,從此大路朝天,珍視程度不及他新作的一幅畫。那年秋,中國簽約入世。之后,人們便事后諸葛亮爭相顯卜算才能。蘭錦程當然不能落人后,混跡在一嘴費油的暴發(fā)戶中,他永遠博識,他是蘭鎮(zhèn)出來的國文教師。他自認深習了蘭鴻儒的儒精。尚好他的“博聞強識”不是世襲,鳳凰城與蘭鎮(zhèn)又是千里相隔,否則孔夫子的門生蘭鴻儒要不敢見人,天天蒙臉過街了。蘭錦程在生意場逢人便要道:“大熱大冷大宜人,這才是個正常年份。不怪是世紀元年,萬法歸宗要重新開始,抬頭要見喜,抬頭要見喜?!彪m然是生意場恭喜發(fā)財?shù)南苍?。卻有尼采“體驗終極的快樂與悲傷才是幸?!钡奈兜馈W泳淖匪菹褚徊块W回對白的舊片:“有些人的名字,我記得;有些人的,我卻忘記了。正如有些人曾經(jīng)無話不說。而現(xiàn)在,卻無話可說。”那年是二零零一年。
蘭子君從鳳凰城往太陽城趕著去學校報到,沒有仆仆的羈旅相。把行程的晝夜顛倒過來,夜間趕路,白天旅游。全然是享受。原本漫長無味的行程,眼睛一溜就過去了。把睡眠時間當水擠掉了,兩天后到了太陽城,整個人人就成了干巴巴的海綿。接車的何淑曼在月臺擎著一塊牌子,那上面寫著他的名字。她生得一副模特高身材,長腿長頸,像只高腳的鹿。水漲船高,那舉著的牌子就更明顯。等子君從車上下來,淑曼看他的臉像一張蒼白的水墨宣紙,以為他害了急病,強扭著要帶他上醫(yī)院。子君把緣由說明,淑曼急催著他上校車補覺,磚紅的汽車站臺總不能由人站著。蘭子君倒無所謂,對于他言,這陌生的環(huán)境是一劑興奮針,倦怠無礙。很像體魄強健的非洲豬,被逮到新環(huán)境里總要左沖右突找食源水源。淑曼挨著子君撿了一個靠窗座位坐下來,她有很強的他鄉(xiāng)遇故知的激動,嘴上一刻不停的向子君講說太陽城的好,人好景好地方好,吃好穿好文化好。隱晦是說地方好,明說便是:“我呆了三年的地方,不會錯?!碧m子君深心處不羈的本能拉起了紅旗:“不辜好韶光。”他嘴上卻不承認有不恭玩世的子。父母在不遠游,現(xiàn)在出來了總覺背后兩雙眼睛盯著他,灼如火燒,他更不敢非為。臨行前,蘭錦程送還他兩句話道:“少壯不努力,老大徒傷悲。”
蘭子君看著何淑曼聽她講,她有好看的杏仁眼和月牙眉,一顆釘頭大小的蠶豆鼻下躺著一灣泉眼嘴,一綹子長發(fā)貼在心形臉上,五官拿下來單看,都是極品,搭配起來卻算不得是張美人臉。這是張驗證萬能真理的臉――合作不是簡單的疊加。這是合作問題,與個體無關。蘭子君看著“噗”一聲笑了,何淑曼被他這莫名的笑打斷了,以為車窗外有奇人趣事,扭過頭去往回看。車開過去,早看不見。忙問道:“你笑什么?”蘭子君敷衍道:“想起個笑話?!焙问缏鼪]往下接,繼續(xù)做他的導游小姐,蘭子君也沒心思聽了,目光游離在她蝦紅紗隱夏裝的后面,那紅幔紗襯托著女人桃紅好看的。他尚且滿意有這么一個異鄉(xiāng)的朋友,不至于有話想說憋在心里絞死。窗外遠處便是東海,鴨蛋青的遠景海面上似乎沉著幾艘駱駝船,駝峰出水面,車開過去,成了飄渺的海蜃山。蘭子君看著,漸覺眼睛酸。一只領頭的蟲子爬出意識,久受困制的瞌睡蟲便大膽的成群結(jié)隊出來開會,與強制的精力豐沛分庭抗禮。本能的追求,專制終究敵不過對。蘭子君閉上眼就沒再醒來。
蘭子君修的是哲學專業(yè),這是和當下時代市場經(jīng)濟的中國相悖的職業(yè)方向。想在哲學方面有所建樹,姑且不論成名立論,單且賺錢養(yǎng)家都是個難題,哲學是學術界的愚公移山。蘭子君信天降我來必有意,既來之則安之。這是篤信我主耶穌的蘭老太太傳下的家族病。中學時,蘭子君飛揚跋扈輕狂得很,幾度被學校開除回家,鳳凰城的學校都將他列入黑名單。其中有一家學校說他是攪屎棍,寧可自貶作屎,也不愿被攪成稀屎。蘭錦程只能送他回蘭鎮(zhèn)交由蘭鴻儒管教。蘭老太爺一直在立訓著書,撰寫《中國當代城鄉(xiāng)大事紀編年考》。中國當代,城鄉(xiāng)之外不外乎是無人居住的荒蠻之地,算不上人文與科學的范疇,他的編纂,直白了說便是整個當代中國,自然煞費心血。白發(fā)多時古人稀,蘭鴻儒人到晚年,除了編纂《編年考》沒有別的主事,必然孤獨,蘭錦程送子君回鎮(zhèn)剛好提供他打發(fā)歲月的樂趣。一物降一物,竟把自在為王的蘭子君管住了。蘭鴻儒是國學的老學究,孔夫子搬家凈是書,四壁倚著鳳梨木書柜,上面蓋著繡蘭紅絨蓋。單單的一本西方弗洛伊德在孔孟老莊里獨樹一幟,被蘭子君盯在眼里拔不出來。偶然里有必然,好比萬綠叢中一點紅,突兀的等著被發(fā)現(xiàn)。蘭鴻儒不讓他讀閱,說佛洛依德是西方哲學家中的,蘭子君發(fā)了犟,讓他向東他向西,就這脾氣。后來,蘭子君才明白蘭鴻儒罵的緣由,弗洛伊德認為人的一切活動,吃穿住行用,都是為了人的‘’本能。蘭鴻儒已無力挽救,便拿西與中套近乎,顯示自己所乃是讀書中的淵源,并非接受教化,與他道:“也有佛洛依德解夢,他是西方的周公?!?br />
蘭子君一發(fā)不可收拾,偏頗的認為自己能做得了哲人。哲人的頭銜與在中國爬坡做領導一般,需要磨時間熬活。哲人說“沿著前輩的腳印走永遠走不到前面”,接受學院派專家教授照本宣科授課之前,蘭子君便另辟蹊徑,和馬克思老人家唱反調(diào),自認纂出一套超越馬克思的“二流子”理論,幻想著他的后生可畏受到賞識。他太年輕,便自詡為“小哲人”。蘭錦程是不同意的,他為自己的事業(yè)著想,一心想著市場,一心想找個人。蘭子君不駁他,擅自填報了志愿,竟然被三流大學錄取,他沒與蘭錦程知會,就自作主張?zhí)岚胱×?。蘭錦程得知后大為光火,揚言不給他生活供養(yǎng),教他知難而退。蘭子君不愁生活供養(yǎng),全因有一個愛子心切的沈文欣。
簡單報了到,沒多久便正式開課。開門大戲就是馬克思、列寧。授課的是一位長袍馬褂黑邊鏡的老先生,一身的古為今用扮相,和歷史批判的哲學不搭邊,倒是唯一的一臉絨草胡子可以和馬派有裙帶關系。教室里的不多的幾個女學生裝扮得個個花枝招展,女人進修哲學便是往花瓶里裝瓊漿,尤其姣好的女人,須要往腦子里多添些起源與存在的知識,以便后來批駁男人對女人頭發(fā)長見識短的短見,在愛情婚姻中保留主動權。這種新時代的新潮哲學作用,算得上是哲學與時俱進的創(chuàng)新。只是裝了瓊漿的花瓶畢業(yè)后無一例外不被倒空,發(fā)現(xiàn)精神食糧填不飽肚子。姿好的去做“三妹妹”,大有腦長相差的,便成了生活的奴傭。張教授一進門,這群裝瓊漿的花瓶一陣靜嘆,好像見到了穿越而來的亞里士多德。女人敢進修哲學就一定有鐵打的心理承受,很快就沉默下來等待。張教授屬于教育型的老師,開學第一面要嚇下馬威,開口便是:“當今大學生――”兩顆金燦燦的門牙開門見喜。話說了一半咽了回去,沒忘記自我介紹。他是魯西南人,和蘭子君算得上半個同鄉(xiāng),說話特有的尾音“s”與“sh”不分。自我介紹完了也忘了接上面的話茬,開口議論哲學當今形勢的萎靡,全是批判質(zhì)的是古非今,從扮相上看,蘭子君倒是覺得他應該是個高歌人心不古的中國哲學史教授,原來站錯了隊伍。子君一向?qū)Ω吒砰熣摮涠宦?,有一番話蘭子君卻記得真切,之所以記得真切,是因為能拿來駁蘭錦程的市場至上論?!霸谑袌龌瘷M行校園的大背景下,大學們紛紛投市場所好,打開與市場切合的課程,同時大力鼓勵學生走出校園,走向市場。如果大學生都去市場,都去賺錢,那么圣賢留下的邏輯學、數(shù)學、歷史學、哲學如何生存?是否應將其在大學教育中一筆勾銷?甲骨文還要是不要?、這種市場熱烈歡迎的產(chǎn)物,是否也要投其所好,在大學開設相應的‘制造學’和‘培養(yǎng)學’?”這是憤青的話,同類人起共鳴,當然一陣起哄般的附和。
第一章 當今大學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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